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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忆青山

1998-10-29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往事随想

追忆青山

■徐成淼

那斧子砍在树杆上,竟然没有声音;待到斧头重新扬起的时候,才传来沉重的一声闷响。山谷里空气都要稠些,声音的传播显得更慢。看对面山坡上伐木人砍树,就像看放走样了的电影:画面与配音脱节。

伐木人把树放倒,削去侧枝,掮起树杆往家走。这时候,林子里还阴湿得很,雨雾在枝叶间游曳,伐木人一身雾水。

扛回家之后,刚伐下的树,大头朝前,就这样直接塞进火塘里,不一会儿,就冒出了浓浓的白烟。

没有比这更原始的取暖方式了。在青山,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干的。堂屋里直接烧生树,靠的是火塘里那长年不熄的旺旺的火种,硬叫湿木也劈劈啪啪燃出焰子来。烟当然是不用说的了,滚滚浓烟升腾而起,直向烤火人的脸面扑来。山民们是习已为常的了,他们自小就是在冒着浓烟的火塘里熏大的;烟熏火燎中,他们有说有笑,神情泰然,眼睛都不眨巴一下。而我们就苦了,睁不开眼,一睁就被熏得眼泪直淌;鼻孔嗓子眼儿火辣辣的,咳呛得气都透不过来。山民们瞧着我们的狼狈模样,乐得弯了腰笑。

好在青山上的房子通风极好。怎么会不好呢?草盖的顶,竹编的墙,墙上原先糊着泥,给雨水一泡,早就脱落大半,到处透亮。山风吹来,茅屋成了凉亭。火塘里的浓烟,也就随冒随散,各自找出路跑屋外去了。

青山是一个地名,青山在大山的深处,高处。从山脚出发,一条山道在密林间蜿蜒而上。山上流下一条溪来,溪水总是流得很急。那条山路要与山溪交叉十八个来回,也就是说,我们要十八次淌过溪水,才能到达青山。那时我总算还年轻,背了个背包,里面有被子、床单和枕头,还有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。我折了根树枝当拐杖,在一个多雾的早晨,向青山进发。我的几个学生,腿脚比我棒得多,早已说说笑笑地赶到前边去了。我被拉在后面,独自一人在树林间穿行。天光从枝叶间漏下,鸟鸣声从山谷中传来,前后左右都苍翠一片,包括头上和脚下,都是绿色。有些地方是要攀岩的,有些地方是要翻坎儿的,到了听见溪水淙淙欢唱的时候,心中计算着这是第几次淌水,约略就可推断出余下的路程了。

我们是来扫盲的。晚上还要走几里路到邻近的寨子去。在生木烧的火塘边,一盏油灯如豆,我们教农民大哥大嫂们识字,深夜才回住处。第二天清晨,一大早就听到外边人声扬扬,原来是夜里来了老虎,把一家圈里的猪衔跑了,泥路上还留下几个大大的虎脚印。昨晚夜归,我们就从这条路上过。乖乖,要是我们再晚一点,或者那虎提前来,我们和它不就要狭路相逢了?

男人们冒着雨雾就往坡上去了,说是去找猪。据说老虎要是第一口咬下去咬在猪眼睛上,它就不吃,就把猪丢在山坡上。然而这一回男人们空手回来了,看来那老虎第一口没咬在猪眼睛上。

青山上几乎见不到太阳。即使是晴天,太阳也要待到中午才露一会儿脸,一过晌午,雨雾便又围拢来了。天色转暗,人们就又聚在了火塘边。年轻的嫂子在缝一根背带,我手痒了,就接过来说让我试试。我少小离家,针线活儿是早就学会了的。年轻的大嫂见我居然能飞针走线,还会缝钩针,就瞪大了眼睛说,老师也会做针线啊!缝完一路,我用编针法打了个结,大嫂笑了,说你怕会脱线吗?原来青山上的女人缝东西从不打结;也有道理,密密缝了遍的,不打结也脱不了。

火塘里的生树烧一段往前送一段,一棵树烧得只剩一小截时,男人们起身取了斧子往外走,他们又要砍树去了。回来时,多了一个人,是大队党支部书记,书记说,该学语录了,于是带着大家学语录。想不到的是,青山上的男人和女人,能背不少语录,他们多为文盲半文盲,这可真不容易。

在这么高的山上,在密密林子里,终日雨雾缭绕,生活条件已原始到只能维持生命的程度,可这儿却住着人,一家又一家,有老有少,坐在浓烟滚滚的火塘边,他们照样有说有笑。还能背语录呢,山下热火朝天的政治浪潮,居然能波及到这有野虎出没的山寨:这里边,有许多事,是可以让人好好琢磨一番的。

也许是由于不适应那浓烟明火,没两天我喉头就肿痛起来。大嫂听了,说用溏鸡屎点一下就好。溏鸡屎,是那种最臭的鸡屎;妈呀,情愿喉痛,也不干的。大嫂于是又笑,说他们那儿都是这么治的,一点就好。

二十多年之后,遇见那边来的一位熟人。闲聊中,说起我当年在青山的那番经历;熟人说,变了,如今哪还有那么密的林子哟,老虎更不用说。眼下寨子里只剩下老人与孩子,年轻人都下山进城挣钱去了。想想是完全应该的: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。心计稍活一点的,谁会愿意一辈子在那苦地方呆着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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